第二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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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太和三年,四月,丁卯

    建康城连日大雨,河水猛涨,几乎逼近石砌的河岸。河道上早不见小船舢板踪影,只有南来北往的大型商船。

    码头上,十余名健仆披着蓑衣,凑在唯一能挡雨的亭子下,等候商船靠岸。

    “合浦商船都到了吧?”一名健仆道,“那日我见到两艘大船,听说运来的都是珍珠珊瑚,一颗就够寻常人家过上几年。”

    “不晓得。”一名健仆抹去脸上雨水,闷声道,“珍珠再贵也和咱们无关,有那份闲心不如勤快些。这才不过半月,粟米又涨价了。”

    “对,我等只管卸货,管他船上装的都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说话的功-夫,第一艘商船停靠码头。

    木梯自船身架起,看到出现在船板上的胡商,健仆们不约而同道一声“晦气”!

    “又是鲜卑胡!”

    “今年这是第七艘了吧?”

    “听说北边出事了,这些鲜卑胡怎么来得更多。”

    “谁晓得是真是假,要我来说,他们打个你死我活才好!到时大司马再领兵北伐,正好一举收复失地!”

    “呦呵,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?”

    “不能是我自己想的?”

    “算了吧。”一名健仆讽刺道,“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,能说出这样的话?快别让人笑了!”

    轰,码头上扬起一阵笑声。

    被取笑的健仆没有恼怒,反而抓了抓颈后,承认是从路过的郎君口中听到。

    “是青溪里的郎君,我看得真切!”

    胡商的船上备有胡奴,各个身强体健,一个能当两个用。即便是雇佣岸上的健仆,工钱也给得相当吝啬。

    健仆们多数知道根底,没有着急上前,依旧在码头上说笑。直到第一艘汉人的商船抵达,众人才陆续起身,同船主谈妥了价钱,手脚利落的运货上岸。

    一辆牛车从河岸边行过,车厢上撑起皂布盖,挥鞭的健仆浑身煞气,让人不敢小觑。

    大雨倾盆而下,健仆不耐烦的掀掉蓑衣,更随手扯开上衣,任由雨水冲刷强健的胸膛。

    建康人见多识广,不以为奇。不过是敞怀淋雨,哪值得多看一眼。有人寒食散吃多了,做出的事比这稀奇百倍。

    码头上的鲜卑商人表情立变,似乎认出了赶车的健仆。可惜隔着大雨,无法十分肯定,想要再看几眼,牛车已经穿透雨幕,离开众人的视线。

    健仆扬起来长鞭,牛车穿过整条街巷,径直来到桓府门前。

    健仆跳下车辕,上前叫门。

    门后很快传来人声,得知是秦氏郎君来访,立即前往禀报桓温。不到片刻时间,府门大开,秦璟被迎入府内。

    “郎君请。”

    彼时,郗超正向桓大司马建议,取用庾希上交的“罚款”补充西府军饷。

    府军是东晋最主要的战斗力。

    西府军大部分由田农组成,握在桓温手中;北府军里流民占多数,暂由郗愔统领。比起狠劲,北府军显然要更胜一筹。

    “慕容鲜卑同氐人开战,短期无法分出胜负,极有可能两败俱伤。使君可借机上表朝廷,再次领兵北伐。”

    “携收复失地之功,何愁大事不成。”

    事实上,郗超很想劝桓温直接废帝,自己坐上皇位,然后再组织力量北进。可惜朝中阻碍势力不小,加上桓温还顾及几分名声,总要做出些“功绩”才好动手。

    鲜卑人和氐人爆发战争,郗超认为时机已到。交战双方都有短板,短期内无法将对手鲸吞蚕食,正好方便桓大司马动作。

    然而,他对北方局势的把握仅有五分,万万没有想到,这次氐人有备而来,慕容鲜卑外强中干,比空架子好不了多少。

    此次战争的结果不只出乎预料,更一夕改变了北方的局势。氐人一跃而起,慕容鲜卑被打落尘埃。起到关键作用的,就是曾被桓温嫌弃的王猛。

    “此事大有可为。”

    桓温点头,已经在思量如何向天子上表,何时调军北上。军队出发后,到底是做一做样子还是真正动手,从氐人和鲜卑人手里抢回几个郡县。

    假设动手,必须知道交战双方的切实情况。究其根本,从败者手中抢地盘明显更加容易。

    健仆通禀秦璟来访,桓温当即大喜,道:“快请!”

    正愁不知北方详情,秦璟就主动送上门。这让桓大司马愈发肯定,自己得天命,必当有一番作为。

    牛车进府后,立刻有婢仆撑伞上前。

    车门推开,秦璟自车厢走出。一身玄色深衣,腰缠玉带,葛巾束发。少几分南地士族的风流不羁,更似强汉士子轩然霞举、卓尔不群。

    健仆留在廊外,婢仆上前引路。见到这般郎君,不由得脸颊微红,转开视线不敢多看。

    桓容恰好从南康公主处归还,跟随的健仆手提肩扛,都是南康公主为儿子准备的“必需品”。

    黄金两箱,珍珠十斛,彩宝五箱。另有绢帛五十匹,不便来回搬运,都在库房备妥,等到出发时直接装车。除此之外,南康公主还准备了面积不小的田地,以及田奴三百人,工巧奴十余人。

    按照公主殿下的话:盐渎县距建康几百里,又不是什么富饶郡县,这些都要早早准备。

    “我还嫌少。”

    想起亲娘当时的表情,桓容禁不住摇头。再想想差点将数量翻倍的李夫人,顿时有种无力感。

    “这才哪到哪。”

    李夫人笑得慈爱,硬是堵住了桓容到嘴边的话。随后又唤婢仆取来几件玉器和金银器,做工极其精致,可以组装拆卸,还能奏出乐音,说是给桓容路上解闷。

    “都是我从蜀地带来的,胜在有些奇巧,郎君带着玩吧。”

    这是把他当孩子哄?

    看着婢仆开箱又装箱,桓容终于想起来,亲娘和李阿姨都是公主出身,在她们看来,这些还真是不起眼的“小玩意”。

    桓容将要起身离开,李夫人叫住他,亲自捧出一只精巧的小木箱,打开箱盖,里面是十几只蜡封的瓷瓶和瓷罐。

    “这些是我闲暇无事调的,有安神的,有熏衣的,也有可做他用的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取出一本册子,对照瓶身上的标签,李夫人继续道:“用法都记在上面,郎君可要细看。”

    桓容好奇翻开一页,五秒之后额头冒汗。

    两息可致人晕倒?五注可使人*?常年置于内室可令人瘫痪?

    这是香料还是毒-药?

    “自然是香料。”李夫人眉眼稍弯,笑得异常温婉,“时间有点急,材料有些不足,来不及多准备。待郎君到盐渎安定下来,我再多备些给郎君送去。”

    想起桓容将要出行,不可能学习调香,李夫人颇觉得遗憾。

    桓容小心捧起木箱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桓大司马究竟知不知道,自己抢回来的是怎样一个美人?

    怀揣着心事,桓容带着大包小裹离开。穿过回廊时,迎面遇上入府拜访的秦璟。

    桓大司马为表重视,特地选在正室会客。机缘巧合,两人直接在回廊遇见。

    桓容对秦璟的印象很深,当先正身行礼。

    上巳节初见是惊艳,谢玄转赠礼物是惊奇,如今得知他的身份,桓容更是满心佩服。这样的家族才配称高门,这样的郎君才配称“人杰”二字!

    “我字玄愔,容弟可唤我字。”秦璟还礼,笑容意外的温和,“听闻容弟将出仕,璟甚是钦佩。以容弟之才,定能有一番作为。”

    “秦兄过誉,弟愧不敢当。”桓容拱手。

    桓大司马亲自上表为嫡子请官,朝廷上下早已经传遍。秦璟和谢氏交好,知道消息不足为奇。

    桓大司马还在等着,两人只能寒暄几句,不好多说。

    桓容侧身让开,秦璟迈出两步忽又停下,自袖中取出一只绢袋递到桓容面前。

    “此物乃我幼时所得,随身多年。我与容弟一见如故,便送于容弟。”

    东西递到眼前,桓容下意识伸手接过。待要开口询问,秦璟已经转身走远。

    雨越下越大,冷风打着旋飘过回廊。

    桓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,小童和阿谷如临大敌,差点让人将他抬回内室。

    “廊下风大,郎君恐会着凉。”

    桓容正要说话,风向忽然转变,一片枯叶直接呼在脸上。

    “郎君!”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桓容摘下枯叶,倒是觉得有趣。

    一行人加快脚步,回到住处后,小童立即捧上布巾。阿谷亲自去取姜汤,同时交代婢仆将珍珠黄金送到侧室,暂且不要开箱。

    听到“姜汤”两字,桓容就是一阵牙酸。更换外袍时,绢袋滚落在地。桓容弯腰捡起,解开袋口,倒出一枚青铜小剑。

    剑身不到巴掌长,没有开刃。剑柄是一头卧虎,做得惟妙惟肖。仔细辨别剑身上的篆字,联想到秦氏背景,桓容眉心一跳,这不会又是件“古董”吧?

    收起疑似古董的青铜剑,桓容捏着鼻子喝下姜汤,随后吩咐小童取来火盆,将一直藏在身上的地图撕开,全部投入火中。

    这次有惊无险,难保下次不会出现问题。

    在没有自保能力之前,这些可能引起麻烦的东西绝不能出现。而他身边的某些“不安定因素”,必须尽早清除干净。

    望着飞升的火苗,桓容咬住腮帮,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