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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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庾氏获罪,庾倩庾柔问斩,庾希逃出建康,青溪里的庾氏大宅一片萧索。

    不过几月,宅内奴仆尽散,院中廊下遍生荒草,偶尔有几声虫鸣,在夜色中显出几分诡异色彩。

    健仆分散开守住府门院墙,凡能进出之地都有两三人把守,务求不放走一个入府之人。

    “看好了!”为首的健仆身材高大,一身腱子肉,双目精光四射,“如放走一个,自去领罚十鞭!”

    众人不敢懈怠,打起十万分精神,抱定主意,入府之人一旦现身,必会一拥而上将其拿下。

    庾府内,七八名身穿短袍,腰佩短匕的男子越过廊下,凑到一处,取出一张羊皮细观。

    为免引来注意,几人不敢点燃火把,仅能以火折子照亮。

    “是在后宅。”

    庾府建于永嘉年间,是在一座旧宅的基础上翻修扩建而成。

    据悉,旧宅的所有者曾为吴国官员,祖孙三代效忠孙氏。天纪四年,孙吴亡于西晋,宅院之主不愿投降,饮下毒酒以身殉国,妻妾子女随殉,自此绝户断丁。

    随时光流逝,繁华的庭院变得荒芜,渐渐掩埋于荒草枯木之间。

    后经西晋八王之乱,北地士族随元帝过江,在南地建立政权。庾琛被征会稽太守,后升丞相军谘祭酒,举家迁入建康。

    彼时,已有皇族宗室在青溪里大兴土木,建造房屋豪宅。庾琛凭借外戚身份,请来术士,择定这处旧宅,耗费数年时间,花费千金,方建成今日庾府。

    府宅竣工时便有传言,工匠挖开旧屋,曾发现一处秘道,直连前后宅院。

    传言密道为青石打造,可容两人并行。只是内部空空荡荡,并未存下金银珍宝,观其构造,倒像是逃命之用。

    没有埋藏财宝,八卦总会少去几分滋味。

    随着时间流逝,关于密道的传闻逐渐消失,再无人提及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桓容送回书信,言明庾希有可能在家中藏金,南康公主未必能想起早年传言。在和李夫人商议时,不免生出感叹:“当时我还年少,都是当故事听,没料到真有这事。”

    李夫人笑道:“我曾听人说,前朝的官宅多有此类密道。”

    “可惜,长安等地都落到了胡人的手里。”

    南康公主叹息一声,李夫人也未再言。

    终究是前朝的事,不好追溯。而建康城内的庾府就在眼前,传言是真是假,很快将得到验证。

    庾府内,几名男子所持的羊皮,清晰绘出一条通道,从前院直连后宅,入口十分隐蔽,竟在西院的一口水井之中!

    “阿兄,我先下去。”一名男子道。

    “不成,你身材高,下井不方便,还是我去。”

    几人不敢耽搁时间,迅速定下主意,拨开半人高的野草,寻到青石垒砌的井台。对照再三,确认无误,身材最瘦的男子将麻绳系在腰间,沿着井口慢慢下落。

    井台没过头顶,男子吹亮火折子,点燃火把,仔细的照过砖石。

    “找到没有?”

    “还没。”男子摸索着井壁,寻找凸起和凹陷处。距井水不到几寸的距离,终于摸到一块凹陷的石砖。

    男子心中一喜,试着向内探去。

    只听咔嚓一声,石砖下陷,井内出现一条黝黑的通道,仅容一人弯腰爬行。

    “找到了!”

    男子平举火把,向洞内挥了两下,火光没有熄灭,感到洞内流出的冷风,立即向上方的人发出讯号。

    除留一人在井口看守,其他人陆续下到井中,沿洞口进入密道。

    因通道狭窄,进入便无法转身,几人只能尽量缩起肩膀,用双手和膝盖爬行。

    中途膝盖被擦破,掌心被划伤,都算不上什么。转过一条弯道,遇上两具散落的骨骸,让几人骤然一惊。

    “这怎么有骨头?”

    “小声点!死人骨头有什么可怕!”

    紧贴着骨头爬过,空气传来一阵恶臭,几人脸色涨红,有些喘不过气来,差点萌生退意。

    “快了,就快了!”领头之人不愿退后。

    郎主失去消息,明显凶多吉少。

    几人费尽周折,不惜杀人,就为找到那些金子。

    庾氏已经败落,庾希生死难料,只要黄金在手,混入流民之中,到偏远州郡买得一个身份,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!

    庾希被扣在京口,根本不晓得,他费尽苦心藏起的黄金,即将被昔日“忠仆”取走。

    所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,概莫如是。

    庾府外,健仆守了一个多时辰,始终不见墙内有动静,险些以为入府之人已经逃走。正焦急时,靠近西侧的院墙突然出现一条黑影。

    “来了!”

    健仆们屏住呼吸,紧盯着黑影从墙头翻落,腰间似乎绑着重物,在落地时晃了几晃,险些向前扑倒。

    “动手?”

    “再等等。”

    那人落地后没有急着走,先是四下查看,确认没有危险,立刻向墙内扔了两颗石子。

    石子飞落,陆续有身影从墙内翻出,腰间都是鼓鼓囊囊,行动稍显笨拙。

    “一、二、三……七、八,八个,齐了,动手!”

    一声令下,健仆们从藏身处冲出,手持两臂长的木棒,不管三七二十一,兜头一顿狠砸。

    在动手时,众人有意避开头颈和胸腹,专门朝着手臂两腿招呼。

    几人猝不及防,压根无力反击,匕首都成了摆设,只能抱头蜷缩在地上,实在受不住,大声开口求饶。

    此时尚未天明,被这几人一叫,消息定然瞒不住。

    “停,堵上嘴,带回去!”

    健仆收起木棒。上前捆起八人,寻不到布巾,干脆撕开几人的衣摆,不管是不是染了泥沙,带没带血污,直接塞-入口中。

    “抬起来,走!”

    “喝!这么沉?”

    健仆抓起手脚抬人,发现沉得超出想象,眼珠子转了转,当场扯开几人的腰带,一片赤金映入眼底。

    “金子!”

    桓府中,南康公主斜倚在榻上,美眸半睁半合,裙摆似彩云铺展。

    李夫人跪坐在榻前,同样没有梳妆,黑发垂落肩后,额上一点美人尖,愈发衬得肤白似雪,唇色娇艳。

    “阿姊,天明尚早,何不再睡会。”

    “不了。”南康公主摆摆手,道,“青溪里的事未定,我睡不安稳。如果真寻到金银,我怕要入台城一趟。”

    李夫人站起身,脚步轻盈的走到榻后,将掌心搓热,按压着南康公主的发间。

    “阿姊,郎君信中言,庾始彦被扣在京口,这是郗方回的人情。如若告知太后,是否不太妥当?”

    “这里终究是建康。”南康公主叹息一声,将李夫人拉到榻上,顺势倚靠在她的腿上,道,“庾希偷盗军资不是秘密,青溪里多少人盯着。之前是没有证据,不好下手。如今,怕是想瞒都瞒不住。”

    “阿姊的意思是,借太后之力?”

    “与其说借,不如说各取所需。”南康公主合上双眼,重又睁开,目光沉静,刻印着岁月累积下的智慧,“郗方回寻上瓜儿,怕是早有这个打算。”

    “他敢利用郎君?”李夫人眉心微拧,美眸闪过一丝冷意。

    “瓜儿已入仕途,这些早晚都要经历。好在郗方回有分寸,他要利用我子,却也给出不小的利益。庾府寻到的东西,太后至多拿去两成,余下半数将归瓜儿。”

    “郗方回愿意?”

    “愿意如何,不愿意又如何?”南康公主冷笑。

    “那老奴不死,大司马绝不会旁落他人。郗方回想要同他一争长短,光握住京口和北府军可不够。敢借我子向晋室表忠,无外是盯着太尉一职。”

    李夫人放缓神情,纤纤玉指梳过南康公主的额发,柔声道:“太后会帮他?”

    “会。”南康公主勾唇轻笑,“术士的筮言摆在那里,官家又是这副样子,想要维持皇姓司马,定要有人能同那老奴争-权。”

    “大司马岂会坐视。”李夫人道,“如北伐胜利,怕是郗方回也拦不住他。”

    “胜?”南康公主冷笑一声,“就瓜儿送回的信来看,想胜可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如果郗愔丢掉兵权,北伐胜败如何,基本影响不到桓温在朝中的权利。

    现如今,郗愔一改往日作风,先是同桓容结盟,继而向晋室献宝表忠,加上谢安王坦之等在朝中相助,桓大司马的日子未必会如往日轻松。

    “即便是桓氏,也未必和那老奴一条心。”

    造反登位的确能为桓氏带来荣耀,可万一失败,全族都将面临大祸。

    “想当初,王敦背靠王导,将天子逼到什么地步,结果如何?看看如今的琅琊王氏,名声是有,朝廷可有掌权之人?仅有一个王彪之尚称能臣。”

    早几十年,王导尚且在世,哪怕权柄不再,也没人敢逼迫琅琊王氏子弟。

    如今倒好,司马道福就能逼得王献之弃笔从戎,投奔军旅!

    “要是没有王敦的事,琅琊王氏多几个王彪之这样的郎君,就凭司马道福,她敢这样招惹王献之吗?”

    到时候,压根不用自己动手,司马昱就能把这女儿一巴掌拍死。

    “看见她就闹心。”南康公主蹙眉,显然对司马道福烦到极点,“我看那庶子伤养得不错,隔三差五能往外送信,不如一起送回姑孰,省得碍眼。”

    李夫人没有接话,只是笑。

    她和南康公主都清楚,这些话只是说说,桓歆留在建康是桓大司马的意思,在大军归来之前,绝不可能折返姑孰。

    至于司马道福……琅琊王是个明白人,想必不会任由她继续胡闹。

    虽说琅琊王氏不如往日,但随着郗愔权柄日重,郗道茂不再没了依靠,司马昱身为丞相,看得比谁都清楚,否则也不会派世子送来亲笔书信,明着给司马道福一个警告。

    “阿姊,如果实在不想见她,我可可以让她多病一些时日。”

    “算了。”南康公主摇摇头,“用不着为她费心思。王献之去了北地,她没机会掀起风浪。”

    “听阿姊的语气,似有些遗憾?”李夫人俯下--身,声音愈发轻柔,“如果她不识教,阿姊打算如何?”

    “如何?”南康公主挑眉,反手抚过李夫人的长发,手指卷过发间,笑道,“自然是一劳永逸最好。”

    两人说话时,健仆已带人回到府内。

    阿麦在门边禀报,南康公主令人搬来立屏风,道:“让阿木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诺!”

    阿麦退至廊下,数息之后,一名高大的健仆匆匆走来,跪伏在门外,额头触地。

    “人都抓来了?”

    “回殿下,均已绑至府内。”健仆道,“共有八人,身上都搜出了金子。”

    “问明藏金何处?”

    “几人不肯开口,仆搜到一张羊皮,绘有府中地道。”

    “善。”南康公主坐起身,道,“人都交给你,如何做,你可自断。尽快探明庾府密道,呈报与我。”

    “诺!”

    健仆领命退下,将抓到的八人分别关押拷打,很快有两人禁不住鞭子,吐口密道藏金,并愿意带路,只求能活得一命。

    南康公主延后进宫时日,命健仆再探庾府。机缘巧合之下,不仅找到井下藏金,还在后宅干涸的水池内发现另一座密室,寻到大量金银珠宝、绢布绸缎。

    绢布色彩艳丽,却是遇光褪色,有的甚至化为飞灰,可见非本朝之物,极可能是旧宅之主留下的家产。

    事后清点,共得金一百一十二箱,珍珠三百五十六斛,珊瑚三十三座,各色彩宝、琥珀、玛瑙、犀角以及波斯琉璃百余箱。

    另有两箱青铜器,明显是先秦之物。

    因寻到的宝物过多,无法不惹人注意的搬出庾府。

    庾希逃出建康,庾友却并未获罪,想从庾府搬东西,总要给出合适的理由。那样一来,这批宝物的消息就再也瞒不住。

    “先去见太后。”南康公主扫过清单,当天即入台城。

    褚太后知晓庾府可能有藏金,却没料到会找出这么多东西。

    东西少了不好,东西多了也是闹心。

    姑嫂俩合计一番,最终决定,从各自的“份额”中取出部分,送给留在建康的庾友父子。

    “庾希畏罪逃出建康,庾友同其早已分支,这处宅院不妨赐给我子。”南康公主道。

    “我子并非南郡公世子,及冠成婚必要搬离桓府。我瞧着青溪里不错,之前是没有寻到合适的,如今有这现成宅院,太后何妨做个人情?”

    褚太后思量一番,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将宅院赐给桓容,里面的金银财宝便无需急着搬走。南康公主可以名正言顺派人看管宅院,清理院落,届时,发现一两箱“前朝”之物倒也合情合理。

    庾氏为何没能发现?

    盖因人品不好。

    “不管怎么说,庾友父子是明白人,这些东西里该有他们一份。”这也是为堵庾氏的嘴,省得闹出满朝风雨,横生枝节。

    “太后放心。”

    姑嫂商议妥当,当天便有圣旨,以“桓容筹粮有功”为名,赐青溪里家宅,食邑实封三千户。

    圣旨下达,遣快骑送往北地。

    同日,庾友接到宫中懿旨,得赏金八箱,珍珠两斛,珊瑚两座,并有玛瑙琥珀二十盒,以及犀角两只,青铜器一尊。

    看到宦者送来的箱子,庾友和庾宣面面相觑,云里雾里。父子俩都不太明白,不年不节,太后为何如此“大手笔”。

    直到南康公主送来书信,两人方才恍然大悟。

    “日前阿父有言,同容弟交好是场善缘。”看过书信,庾宣笑道,“如今来看,何止是善缘,更是财源。”

    庾友抚须颔首,将书信移到火上烧掉。

    留作把柄?

    他又不是庾希,岂会犯这样的错误。

    “此事到此为止,日后不要再提。待你三弟选官,我去拜访大中正,如若可以,将他外放侨郡,做个县令未尝不可。”

    “阿父英明!”

    “我哪里英明,只是不糊涂。”庾友道。

    “你要记住,人可以不聪明,但绝不能糊涂,更不能自作聪明,否则就像你的伯父,害人害己,带累家族,他日无颜以对后嗣,到了地下,更无脸面对祖宗!”

    “儿谨记阿父教诲!”

    圣旨抵达枋头,已是十月初。

    彼时,慕容垂奔赴邺城,一万五千骑兵摆开架势,在黄河边同五万晋军对峙。

    桓温久闻慕容垂大名,几番派兵试探,均被慕容垂手下击败,向导段思和将领李述被擒杀,几名幢主被剃光头,披着羊皮拉到阵前羞辱。

    晋军气得大骂,士气低落。

    鲜卑军得意洋洋,士气大振,凭借一万五千人,竟将五万晋军压得抬不起头。

    慕容垂深谙兵法,知晓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的道理。

    几次试探下来,以为摸准晋军的底细,日日派人对阵叫骂,激桓温出营决战。

    桓大司马倒是能沉住气,奈何手下人心浮躁。尤其是各州刺史带来的私兵和仆兵,战力本就弱于鲜卑,打顺风帐还能凑合,一旦遇上苦战,当即就会露怯,根本不堪大用。

    在这种情况下,圣旨送到军营,难免引人注目。

    “丰阳县公桓容筹军粮有功,赐青溪里宅院,实封食邑三千户。”

    这时的圣旨压根没有什么“奉天承运皇帝”,那是明朝后的习惯。

    按照晋朝的风格,基本是怎么简单怎么来,不遇天子登基、帝后大婚一类的盛典,多是简单几句直指主题。

    桓容领旨谢恩,捧着竹简有些愣神。

    按照后世的话说,他这是在京城有了豪宅,还是“仇人”的家产?

    圣旨送到,来人即刻告辞返还。

    桓容可以理解,到战场传旨可不是什么好差事,不小心就可能遭遇流矢。这里又是胡人的地界,万一遇上哪支部落骑兵,说不定小命都要丢掉。

    “天使慢走。”

    送走来人,桓容同刘牢之打过招呼,将圣旨送回武车。

    秦璟正在车内,秦玦和秦玸站在车前,正好奇的研究车轮,争论到底是谁的手艺。

    两人来到枋头后,和桓容很快“混熟”。比起秦璟,桓容和他们相处得更加自在。尤其是秦玦,爽朗的性格着实是讨喜。

    “阿瓜,你来说说,这到底是相里松还是相里枣的手艺?”

    阿瓜?

    桓容嘴角抖了抖,收回前言。

    听到话声,秦璟弯腰走出车厢,跃下车辕,对桓容道:“堡中来信,我同阿岚阿岩需尽快返还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?”桓容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明日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急?”

    秦璟点点头,正要开口解释,忽见荀宥和钟琳联袂赶来,面上的神情都不太好。

    “府君,秦郎君。”荀宥拱手,神情凝重,“中军有令,请府君往刘将军处商议军情。”

    “军令?”

    “前锋右军后日出战,府君领五百刀盾手列阵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!”

    桓容猛地握紧双拳。

    身为运粮官本不该上阵。就算上阵,也该是率领长-枪兵。

    让他领刀盾手列阵?

    明摆着叫他去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