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两百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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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宁康二年三月,秦璟率五千骑兵南归彭城。除胡骑之外,另有五百刘氏部曲同行。

    拔营前日,闻听将要南下,染虎等皆是摩拳擦掌。

    “将军,可是要去打长安,要不然就是建康?”

    不怪他们会产生如此想法,随秦璟纵横草原数月,攻城拔营,连战连胜,稍有败绩,众人兴奋之余,对秦璟心悦诚服,敬称“汗王”。

    在胡人的部落中,强者才能成为首领。

    染虎出身的秃发鲜卑部,压根没有什么“嫡长”,首领的儿子有一个算一个,谁最勇猛凶悍,能被部落中的勇士共举,被部落长老和贵族承认,谁就会接下首领的位置,带领部落继续前行。

    如果首领的儿子没有作为,有九成以上的可能被他人取代。同样的,首领的儿子太有作为,等不到亲爹让位,一场父子相-残不可避免。

    这种制度看似残忍,却在胡族部落中延续千百年。

    从秦时塞外诸胡,到汉时草原匈奴,一直到魏晋时期内迁的五胡,即使仿效中原王朝建立政权,在权力交接的过程中,依旧带着旧俗的影子。

    染虎等人臣服于秦璟,甘心为他手中刀兵,自然期待他能接过秦策衣钵。但是,在中原多年,众人对汉室也有几分了解,见秦璟抵达西河不久就要离开,心中难免生出嘀咕,更有几分不满。

    秦璟立下大功,秦策行事却太不公平。

    汉人的规矩实在太多,真正的勇士竟要受到这样的冷待!

    好在秦策没有继续“不公平”下去,肯定秦璟的战功不说,更是当着满朝文武宣布,将荆、豫、徐三州俱交秦璟,许他虎符,可掌三州诸军事。遇战先决,无需禀于西河。

    此令既下,文武顿时一片哗然。

    有老臣不满秦策此举,以为太过荒谬。

    秦玖被夺-兵-权,调回武乡;秦璟却要统领三州?手中的五千骑兵不收入西河,全要随他一同南下?

    如此行事,难道是想废除长子,立四子为继承人?

    “大王还请三思!”

    出声附和的文武超过十人。

    秦策面上不显,脑中浮现出刘夫人日前之言,不由得心头微沉。

    “今慕容垂盘踞丸都,苻坚篡踞长安,胡贼尚未扫清,诸事当以重立汉室、夺回中原为先!我子能征善战,有统兵之才,命其领荆、豫、徐诸军事,方能震慑长安,令胡贼不敢轻举妄动!”

    “我意已决,诸位不必再言!”

    在场文武跟随秦策多年,还有曾经侍奉其父的老臣,见他态度坚决,不容半点置疑,都是心头巨震。

    无论是否存在不满,再无人公然开口反对,更没有胆大到请秦策收回成命。

    翌日,秦璟接受任命,率五千骑兵南下彭城。

    染虎等人满脸兴奋,只等着秦璟一声号令,无论长安还是建康,抄起刀子就上!

    现如今,染虎已不怀疑秦璟能助他报得大仇。

    以秦璟的战斗力,慕容垂和慕容涉龟缩在三韩则罢,如有哪天不老实,试图染指中原,百分百会被狠狠收拾。

    慕容垂被称“鲜卑战神”,奈何身边处处是坑。

    慕容德和他离心,不能交付信任;慕容涉心思诡谲,更有背叛慕容评的前科,更加不能相信。

    能托付身后的慕容令和慕容冲又是彼此看不顺眼,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回,最严重的两次,已然是刀兵相向。

    不是慕容垂及时赶回,两人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,九成以上不是儿子死就是侄子亡。

    一个接一个烂摊子等着收拾,慕容垂压根分不出精力谋-划南下复国。只能继续困在三韩之地,先解决身后的麻烦再说。

    知晓慕容鲜卑的情况,染虎反倒不急着报仇。

    与其一刀了结,不如看着仇人自相残杀,这样才更痛快!

    秦璟没有回答染虎等人的问题,只告知众人,此次返回彭城,将有一段时日不临战事。染虎等人虽有些失望,但已经发誓效忠秦璟,自当唯其马首是瞻。

    不过,众人的心情很快又好了起来。

    秦璟明言,之前获取的“战利品”,已有部分送往彭城,都将如数发下。

    “城中建有兵营,尔等可居于营中,亦可于城内购置家宅。”

    染虎等人愕然瞠目,以为自己听错。

    “将军不是说笑?”

    “自然不是。”秦璟跃身上马,单手抚过战马的颈项,引来一声响鼻,“待回彭城,将为尔等录入户籍。如尔等愿意,可改汉姓、取汉名。如若不愿亦无不可。”

    染虎等人脸色涨红,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。

    秦璟此举是在表明,从今往后,他们就是“亲兵”,不是随时可以舍弃的小卒!

    “仆等必为将军效死!”

    “汗王万岁!”

    五千骑兵陆续上马,伴着悠长的号角,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北方大地。

    马蹄踏过残雪,溅起早春的湿泥,从上空俯瞰,五千骑兵仿佛一股奔腾的洪流,急速奔涌南去。

    骑兵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,再也眺望不到。

    城头之上,刘夫人依旧久久驻立,任由冷风拂过鬓发、鼓起长袖。

    “阿姊,起风了。”刘媵站在刘夫人身侧,轻声道,“该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刘夫人没出声,仍望着秦璟离开的方向,眸光深邃。

    刘媵没有再出声,而是静静的陪着刘夫人,一同伫立在北风之中。

    两人的裙摆被风扬起,似欲乘风而去。

    秦珍和秦珏趴在城墙上,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一幕,不由得心头火热。

    他们何时才能长大,才能随父兄征战沙场?

    “阿兄初次临战,也不过比咱们大上两三岁。”秦珍握拳道,“胡贼不灭,总有你我杀敌之日!”

    风越来越大,卷起残雪飞沙,阻隔了城头人的视线。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“诺。”

    随刘夫人离开时,秦珍和秦珏不约而同转头,向秦璟离开的方向张望。漫漫飞沙之中,一切都变得模糊,唯有被骑兵踏出的长路一直向南,直至风沙尽头。

    “总有一天……”

    他们不再年幼,可以跨-上战马,手持长-枪,在战场上冲锋陷阵,可以和兄长并肩作战,将盘踞中原的胡人彻底扫清。

    总有一天!

    回到府内,秦珍和秦珏往夏侯将军处学习兵法。

    刘夫人和刘媵换过衣裙,重新看起田册。看到一半,忽听婢仆禀报,秦策结束同文武议事,径直来了东院,看样子似有几分恼怒。

    “夫主?”刘夫人放下竹简,思量片刻,同刘媵对视一眼,不禁微微一笑,“看起来,还是有人不够清醒。”

    “阿姊说的是。”刘媵收起摊开的田册,“看来不用阿姊费心,儆猴的那只鸡就会自己跳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此时还言之过早。”刘夫人摇摇头,“事情涉及前朝,最终如何决断,总归要夫主点头。”

    刘媵颔首,收起最后一卷竹简,合上木箱。

    时间抓得极准。

    等婢仆抬下木箱,送上茶汤糕点,秦策恰好迈步走进正室,身上犹带着早春的凉意。

    “夫主。”

    刘夫人和刘媵福身,随后刘媵退下,仅留夫妻二人在内室。

    秦策面无表情,端起茶汤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听到一声不甚明显的冷嘶,刘夫人红唇微翘,笑道:“茶汤刚刚调好,有些烫,夫主小心。”

    秦策面露尴尬,看着笑意盈盈的嫡妻,心头累积的郁气似一扫而空。指腹擦过被烫的嘴角,也禁不住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细君一如当年,为夫却是老了。”放下漆盏,秦策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“夫主何出此言?”

    刘夫人手托袖摆,夹起一块胡饼送到秦策面前,道:“夫主早膳未用多少,该用些胡饼。是阿妹亲手做的,新鲜的羔羊肉,加了南地调制的香料,味道着实不错。夫主尝尝?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秦策未用竹筷,直接以手拿起胡饼。

    饼皮香脆,馅料味足,饼面上还洒了芝麻,搭配微凉的茶汤,味道着实不错。

    秦策胃口大开,吃下整整一盘,仍是意犹未尽。

    刘夫人命婢仆撤下漆盘,送上新的茶汤,拿起布巾为秦策净手。

    “细君,”秦策声音微哽,“我自己来。”

    “夫主,就让妾一次?”刘夫人微微抬头,指尖擦过秦策带着刀疤的手腕,“一晃这些年,妾还记得,当日夫主为救大君,仅率三百仆兵同上千胡贼厮杀,身上留下十三条伤疤,这就是其中之一。”

    秦策没说话,掌心覆上刘夫人的脸颊,指腹擦过她的眼角。

    “当年之事,细君都还记得。”

    “记得。”刘夫人笑中带泪,覆上秦策的手背,低声道,“当年一战,刘氏坞堡几近覆灭,刘氏郎君十不存一。夫主带去的仆兵,一个都没能回来。是阿嵁和阿屺带兵死死守住城门,阿岍和阿峥冲开胡贼的包围,阿峥更三箭射死贼首,才逼得贼兵退去。”

    随着刘夫人的讲述,秦策陷入回忆,表情变得沉痛,沉痛中又夹杂着欣慰,欣慰并未持续太久,最后全化为一声叹息。

    “这么多年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刘夫人合上双眸,顺着覆在背后的大手,靠入秦策怀中。

    “阿子都长大了。”秦策声音微沉,注视着立在墙边的屏风,看着屏风上蹲踞的麒麟,声音中带着疲惫,“长大了啊。”

    刘夫人没说话,只是靠在秦策肩上,轻轻抚过他的领口。

    “阿嵁起了不好的心思,更钻了牛角尖。”秦策半合双眼,“跟着秦氏的老臣也不同以往,……我是不是错了?”

    “夫主?”

    “细君,你告诉我,我是不是错了?”

    秦策极少在人前示弱,如今日这般更是从未有过。

    刘夫人直起身,静静的看了秦策片刻,留意到他新增的白发和眼底的疲惫,轻轻摇了摇头,将秦策扶躺到自己腿上,解开他的发髻,一下下梳着斑白的发。

    “夫主,人心易变,当年的刘氏坞堡也曾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我还是错了。”秦策合上双眼。

    “不。”刘夫人低声道,“夫主只是心软了。”

    “心软?”

    “对阿嵁心软,对老臣心软。”刘夫人继续道,“换做十年前,夫主可会这般?”

    “……不会。”他会将秦玖关起来,狠狠抽一顿,抽到他脑筋清醒为止。还会把起了歪心的谋士将领一并斩杀,让全堡上下看个清楚明白。

    “胡贼未灭,中原未定,南边还有遗晋,夫主心软得太早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句话,刘夫人再没有出声。

    秦策沉思许久,握住刘夫人的手,沉声道:“细君说得对,太早,一切都太早。”

    究竟只说心软还是暗含其他,秦策没有明言,刘夫人也没有追问。

    “阿嵁留在武乡终究不妥,该让他回西河。”秦策似在自言自语,又似在同刘夫人商量,“等他回来之后,劳烦细君将他身边再梳理干净,非必要,就莫让他再出府了。”

    “诺。”

    “至于旁人,”秦策眯起双眼,声音骤冷,“该让他们知道,我虽年迈,却没有彻底糊涂!胡贼未灭,就想些不该想的,找死!”

    刘夫人笑了。

    “夫主不老。”

    “不老?”

    “不老。”

    秦策朗声大笑,坐起身,又将刘夫人揽入怀中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刘媵去而复返,看到眼前一幕,不由得掩唇轻笑,笑到秦策脸发红,不由得咳嗽两声。

    “我尚有政务。”秦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,“晚膳时再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诺。”

    秦策几乎是落荒而逃,刘夫人看着刘媵,刘媵微微侧头,“阿姊?”

    “淘气!”刘夫人点了一下刘媵的额头,“阿嵘都已及冠,还是这么淘气。”

    “阿姊,饶我这一回吧。”刘媵坐到刘夫人身边,嘴上讨饶,神情中却满是笑意,“夫主转过弯了?”

    刘夫人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等阿嵁从武乡回来,也是时候动手。”

    云淡风轻的一句话,却暗含无尽的杀意。

    秦玖回到西河之日,即是话中人头颅落地之时。

    乱世并非一味的残酷,却也不能从头至尾贯彻仁心。以秦氏目前的处境,实非万事无忧,稍有不慎,仍将落得满盘皆输。

    正如刘夫人所言,凡事不能“心软”。

    一旦秦策狠下心来,秦氏内部必将生出一场动-荡。

    无论付出多少代价,毒-瘤必须尽早拔除。总好过留待他日溃烂生脓,生出更大的隐患。

    宁康二年,四月

    秦璟抵达彭城,秦玦应出城外,见到兄长出现,差点热泪盈眶。

    “阿兄,你总算回来了!”

    秦玓人在昌黎、秦玸和秦玚一个在平阳,一个在河东,徐州和豫州的政务都压在他的肩上,不是有秦玒扛起荆州,他肯定会被累出个好歹。

    “阿兄,我接到消息,三州交给你,我能去找阿岚了吧?”

    秦璟正解披风,听到秦玦的话,转身看着他,无情的道出两个字: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秦玦傻了。

    “为何?”

    “阿父将三州交给我,并未言调你去平阳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?”秦玦咽了口口水,突然心生绝望。

    “所以。”秦璟简单重复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    秦玦深吸一口气,当场掀桌。

    有没有这么坑的?

    有没有?!

    时尚,感觉被坑的不只是秦六郎。

    建康朝廷吵了整整两个月,仇池和武都太守终究落入桓氏囊中。

    圣旨未送出建康,桓容已得到消息。

    见过荆州来人,将郡内政务尽数交给桓石民,桓容迅速调兵启程,南下梁州。

    为演好预定的戏码,桓使君一改平日“低调”,沿途打出将军大旗,摆开郡公车驾,很是张扬。将一个因战功膨胀、变得嚣张跋扈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。

    当然,这是在各方探子眼中。

    对于百姓,桓容严令秋毫无犯,如遇农田,必要绕路而行。不慎伤到禾苗,更要双倍赔偿。

    在长安和建康朝廷议论桓温父子如出一辙,都是好大喜功之人时,桓容在民间的声望却是不断拔高。

    对比之强烈,实是超出想象。

    抵达梁州城下,桓容没有入城,而是派人入城,“召”杨亮父子出城一见。

    杨亮父子“奉召”而来,没用多久,就满面怒气而去。回到城中不久,下令紧闭城门,严守城头,明显有要和桓氏决裂的架势。

    长安获悉情况,起初尚存几分疑虑。毕竟,他们的计划是说服杨广-毒-杀桓容,而不是促使杨亮父子与其正面交锋。但在得知荆州的桓豁开始行动,大举屯兵魏兴郡,兵锋直指汉中时,疑虑顿时消去大半。

    虽然和计划有些出入,可能让遗晋生乱,甚至生出大乱,简直比预期的结果强上百倍。

    “吕延”的书信送往长安,王猛松了口气,苻坚更是一扫之前郁闷,难得有了笑脸。

    殊不知,就在他们成竹在胸,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时,桓容正在帐中和杨亮父子密谈,屯兵魏兴郡的桓豁接住飞落的鹁鸽,看过鹁鸽带来的短信,眺望北地,已然擦亮刀锋。